by 喻北珵
太宰治第一人称
叛逃初
单箭头
短打
零/
又是一个燥热的午后,电扇无病呻吟着,一遍遍嘎吱嘎吱地拖着。
蝉鸣声很大,歇斯底里地,像是在呕吐。
我的房间太小,老电扇的声音宛如轰鸣。我实在想不通这是不是老电器的必然结局,实在是吵到令人厌烦。就拿电扇来说,那种卯足劲想把自个儿冒充成竹蜻蜓的态度竟没什么凉意,白费电和润滑。
我烦地很,就走到门外去。
如果说每一座城市都像是一曲或疏离或热血的旋律,那老城区就是一种粗俗的叫喊。老城区就像是横滨的一道疤。
八月,太阳好大。
其实我知道我对阳光的嫌恶就像小说里讲的居住在古堡里的吸血鬼。
倒不如讲,是我对这些光明暖热的干燥无所适从。
摘掉绷带,阳光下的我在接受无尽的氧化与肌体的消沉。好似每一条肌理都缝着格格不入四个大字,疼得慌。
我从此也能明了美丽纯净的事物也如刀刃,至少太阳对于我正是如此。
绕过前些日子的斗殴打烂墙角的街,能看见便利店的拉门冰柜里躺一排憨态可掬的易拉罐。
……瞧我发现了什么。
是白桃气泡酒。
我把平光镜戴上,再鬓角别到耳朵后面,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硬币,我点了点觉得或许算够。
手伸进口袋时勾到了钥匙。我对钥匙一直没有什么直观感受,跟中也蜗居在那套公寓楼里,我也是最深居简出的那个——所以我没有属于自己的钥匙。被安排上住房时拿上这一把在很多人手里捏过的钥匙,就算是比起港黑提供的公寓楼,也更折下了归属感。
叮铃哐啷的硬币在我手里响了几声,就交给了收银台。
我一手捏着钥匙,一手拿着罐子就往房子走,太阳比刚出来那会儿更毒辣,我闷头走着,觉得汗水把眼镜都滑了。
八月,下午,我放着风扇不吹——吹不吹就是有没有暖风的差别,出了回门,别的没做,单只鬼使神差地买了一罐白桃气泡酒。
看到路边刚浇过水的花坛前有一小滩形状很圆的积水,太阳给它镶了层锋利的边,向内里烧成一片尖锐的白色。
晃眼睛。
走之前没关风扇,我让易拉罐杵在风扇面前,很快就同我一样蒙了身汗。
一/
那是罐快过期的白桃气泡酒了。
我看了看日期,发觉今天还真不得不解决掉它。
我对赏味期限一直保有一种坚定的支持态度,或许是因为食物中毒不一定吃得死我,但是一定会让现在的我很难办。
这地方不比港黑。
除却日头有几分像有家室还驻足在花街的中年男人,活得宛似熬油,却颇有种要豪气冲天,有万万年在此地长情的气概。
没什么好词,可能是因为它也不经夸。
两年前这个时候,我还在港黑的大楼里吹着十六度的空调裹被子。
中也从一个任务里脱身,披着斑斑血迹就回来了。我从里屋里踱出来,被那血腥味冲了个七荤八素,有点儿反胃。
他正坐在玄关外抽烟,我仔细一看乐了,他抽的是红叶姐常抽的那款女士烟。
这个任务很难吗?我可是好好筛选了难度系数才向森先生报备的。我坐到他旁边,闻到一种很清丽的气息——我是说,剥离掉血腥味——对那真的挺难的,大概是那支烟的味道,一时间附着在他手腕上。
他手腕收在袖子里,细细的,布着薄却充满力量感的肌肉。那是极美的一截手腕,我很有咬下去看血珠冒出来的欲望。
他看我一眼,嗤了声。
我陪着他把这条烟抽完了。
中也长长地吐出口气,一双蓝眼睛里有不少血丝。我猜他是至少三天没睡了。
“给你的。”他用异能把着一团雾气蒙蒙的东西丢我身上。接触到人间失格的不知名物体撞到我腿上,骨碌碌滚落占地。
这什么?儿童饮料?中也自己要乖乖喝掉才对哦。
我嫌弃道。
你他妈是不是不识字啊。中也响亮的声音伴随着他走进房间的脚步一起飘来,不消多时又响起他饱含嫌弃的声音:
气泡酒,你该知道的罢!
不怎么知道。我诚实地回答道。
中也特大声地“嘿”了一声,乒乒乓乓的浴具和出水声稀里哗啦地响,他的声音隔着水声说那你就试试呗。
他高声道:多新鲜,不是吗!
干嘛送我的?
红叶姐讲的,说我应当带伴手礼的。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下去,我听见他从瓶里挤压出来的沐浴液,很浓的薄荷香气,我估计他挤了好几泵。一想到中原中也在任务其间承受了多少劣质香氛、还有长了苔藓的淋浴间,就乐不可支。
连蝉的尖叫声一时间都可以接受了。
而那罐白桃气泡酒最后成了晚饭的座上宾。
中也还煮了螃蟹,很好吃。
但是现在,不会有人这样陪伴我了。
好像八月的故事开头和结尾,总要有点蝉鸣。
我这样一想,确实是有点儿遗憾。
二/
我把易拉罐开了,一声很中听的“啵”带着果香和白雾从罐体里掠出来。应该就是很招女孩子喜爱的春末夏初的味道,清甜的。我倒了满满一玻璃杯,看杯子里打着涡旋的液体缓缓地平静下来。
好像真的回不去了。我想。
我记得我走的前一日,中也去出了个长期任务。
我跟他到机场,他很疑惑地问我怎么就跟来了。
你不是裹着三层绷带叫唤热吗,今天跟出来受罪哪?他那日穿着身衬衫,白色,衣服下摆塞了一般在裤腰里,另一半是不规则设计,看起来真是风流又漂亮。
我看了他好久好久,最后说,中也再见。
他愣在那儿,手下意识地按上帽子“啊”了一声——像个突然得到糖的小孩,脖子到耳根都红了一片——然后讪讪地说,啊,哦,那,太宰再见。
我记得他那时挺高兴的。
这个很漂亮的孩子高兴起来就更漂亮了。多漂亮,多可爱的青年人。
有那么个冲动,我是多么想同他就这样走下去。
可我不能,不敢,再与中也走下去。我去向了另一条不一样的路,这条路跟中也不再交错,也许平行,也许只是向上走。
去往的路上很苦,或许还疼。但是听说有光,还有人在我身后推了一把,我就去了。
我说我只是举目向上。
也不是舍不得垂眼再看一看某人。
原来淡成烟一样的回忆还是会令人出神啊。
我从漫长钝痛的回忆里剥离出来时,气泡酒已经安静下来了。
故事的开始总听得见蝉鸣,我这会儿周围只有电扇的呻吟声,但过了会,忽然又听不见了。
约莫这就是是间歇着叫嚣的八月尾。
到了晚上时我也没去喝它。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
我听说夏天时云气散开,能顺畅地看到满地疯跑的月光,就候在窗台上默默地等。中间腰酸背痛地睡了一遭,楼下不知是谁泼的一洼水,正映出一轮月亮,有人走过来走过去,光着腿的女孩子挎着包,吊着两只胳膊的年轻人蜡黄的脸,偶有一两双宁静的眼睛也掺杂着一种酸涩的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光景。没有什么大梦方醒恰好月圆美轮美奂的烂俗文艺,只是苔藓淤泥脏月亮,迫我同往事道声别。
我居高临下,头顶压着老城区的灯火萧疏,还有一轮刀刃上滚下来的月亮。我觉得我好似在一点点变得衰败,有一点点变得干净了起来。
我正在沥掉黑色的残渣。我忽觉得我已离中原中也太远了。
真的太远了。
只是树长了一个年轮的时间,却好似过了整整一辈子。
可人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啊。
三/
我已想不起两年前时同中也凑在一起喝的那饮料似的气泡酒的滋味了。
我只是记得他的手腕是我目光的盯视,他的杯子是我刻意同自己的那一只紧紧靠在一起的,或者是,他把头发挽起来的时候,一段白皙的脖颈和一道分明的锁骨。
酒什么滋味,如何教我记得。
我不知道中也有没有再想起我。
我如此想着,端着杯子一口口啜饮。
这是个漫长又苦涩的夏天,我疑心它化在酒里,结在我的肚肠。我很平静地想我的从前,我的年少,我的少年,彼时我有按图索骥,支离言语,就如此自封口目。
迟迟道不出,我正看着我的灵魂在热烈地爱着某人。
时间过了太久,酒液里没有气泡也没有波澜了。口感被空气蹉跎,我分外冷淡,发觉自己毫不在乎。
我想我喝的是酒吗?不,我只是在酒的声色回忆我的声色。
所以我们没有什么或许该有的暧昧的根源,至多有的,似乎只是我在自作多情地耗尽彼此的耐心。
我恨他不解风情,他恨不恨我,我却不敢想。
就像气泡酒结束在八月的保质期。
总以为消磨掉了滋味,就算是两厢情愿,无论大喜大悲口中滋味回甘与否,都可以抛诸于脑后。
我杵在桌子边上看着时钟走过了十二点,我的手机从八月三十一走到九月一日,我对自己说,八月过去了。
这支易拉罐使命完成,保质期也过了。
就像我始终没有认真想念的爱情。
我只是记得我在十五岁的八月遇到一个人。晃一晃,分明没有几年,竟也能抖擞出一兜不堪对人言的心思。
然后每一个结点,就像是抢在赏味期限内把从前的美丽过滤保留。
可是,可是。
一月飞奔在空原上的鹿,二月的绪风春雪,三月的灼灼桃花,四月的中原中也……不属于我的美丽也那样饱满且真实,他们就在那里,等待我幡然醒悟像抛弃黑暗那样走出去。
走进我而今的美丽里去,走进去。
尽管它们才是我的真实,尽管它们才是真正的虚幻,是一团曼丽如烟的繁华气,坠落在霓虹都市草木人间,浸出一把绚烂脆弱的遗骸。
若我的美好的都相如惊梦,是多巴胺的谜题与荷尔蒙的陷阱,我说中原中也何不来涉足我这短短一生的爱恨。
却迟迟不认,该是我一点点远离了他。
四/
我把易拉罐收了起来。
收起来时我看了看它的赏味期限,是确实走过去的二十四个月。
也是我手中确实走过去的这短短十二个小时不满。
八月宣布告罄,气泡破碎沉底。
我就这样可悲地醒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我说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他。
我说怎么会走到如今。
我说我怎么就没想过告诉他。
我说,怎么只能是我一个人在数着日子,怎么只能是我走过了无生气的暗恋。
可事实却是如此,又无可辩驳。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fin.]